jaywalker

thank your lucky star date

拱门之前

杰拉德皮克/塞尔吉奥拉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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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Lawson

 

拱门之前

 

 

我自己是我全部经历的一部分;

而全部经验,也只是一座拱门。

2018年7月1日。

杰拉德皮克注意到球员通道通向赛场的门上有一条奇异的装饰弧线,让它看起来像道拱门。在此之前,他或许无数次通过不同赛场的球员通道,但却对它们的门毫无见解。

倒不是说他在此时此刻就突然萌生出对室内装潢艺术的浓厚兴趣,打算发展一些比开一个游戏公司然后眼睁睁看着它倒闭还要匪夷所思的活动。皮克在拱门之前停了那么几秒,直到球童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甚至疑惑地回头拉了他一下,而纳乔几乎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钻出拱门时,皮克发现拉莫斯正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开球前他们短暂地擦肩而过,皮克听见他的队长说,“怎么?”

他不知道从何答起,还有点被人撞破出糗的恼火,于是吐出几个字节,“没什么。”

“好吧。”

皮克看着拉莫斯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开场之后,他几乎立刻就把这件事情扔在了脑后。

******

******

四十多分钟后皮克再次走进球员通道。这次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道门。

靠里的那一侧,一道完整的半弧确确实实划过门顶上的两个角,两端则延伸至地上。他有些在意,以至于在通道的转弯处不住回头。

皮克反复思索,到底这是什么古怪的俄罗斯习俗,还是此前每一次穿过门的时候他都没有注意(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诺坎普确实不存在这种乱七八糟的装饰风格,除非他瞎了。)

布斯克茨从他身边经过,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别想了。”

直到皮克坐在更衣室里,教练走了进来,开始拍巴掌,试图让球员们立刻把嘴牢牢闭上听他说话。皮克突然意识到,大概布斯克茨以为他在意的是俄罗斯人的嘘声。

他试图越过纳乔向布斯克茨快速解释自己的行为,抬起眼睛却发现站在斜对面的拉莫斯正瞪着他,神色中明显流露出对他心有旁骛的不赞同。

皮克妥协了。在他心中,至少一万次对这种队长权利的滥用而嗤之以鼻。这也就意味着,有至少一万次,他都妥协了。

接着,皮克又看见拉莫斯向他比起口型。这倒是很熟悉,辨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难度。

因为拉莫斯说的是:“蠢货。想想西班牙。”

日后有一天,当杰拉德皮克追忆似水年华——这几乎是所有不确定事情中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因为人总是会回忆往昔——他要以“想想西班牙”为他的全部辉煌人生作结。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加泰罗尼亚已成为他唯一的国籍,时间则证明了他的一切,料想“想想西班牙”并不会对他忠诚的信仰而造成多大的冲击和伤害。

但现下里他姑且对着拉莫斯的无声警告撇了撇嘴,以期像每一次一样能够敷衍过关。结果拉莫斯看见他的反应,不但没有表现出满意,反而看起来有些担心。

拉莫斯快速地套上球衣,从自己的位置上离开,毫无廉耻地一屁股坐在了皮克和纳乔之间狭小的空间上——考虑到教练正站在皮克对面,这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不过,当教练稍微侧过身体不再盯着他们的时候,皮克听见拉莫斯又问了一次,“到底怎么了。”

皮克语塞。事实证明,四十分钟并不足以让杰拉德皮克成长出较之从前更加利索的表达能力,更别说这四十多分钟里他都忙于黏着俄罗斯人跑来跑去。

可能猎熊也是这么个感觉了,皮克心想。他不知道。但皮克觉得在离开俄罗斯前自己或许应该试上那么一回,听说在这里猎熊算不上犯法。这个神奇的国度里,俄罗斯人信奉的是熊和人各凭本事适者生存。他的思维更进一步,认为自己不但应该去,还应该邀请拉莫斯同去。如果后者被熊抓住并撕裂,在熊口下发出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般痛苦的尖叫。到那个时候,皮克也会冷静地告诉拉莫斯,“闭嘴,想想西班牙。”

光是想想拉莫斯扭曲的脸,就已经让皮克笑了出来。这可能是这个又冷又湿的七月一日里发生的唯一一件让皮克感到快活的事情。

******

******

在他们两人之间,关于西班牙的话题贯穿始终。皮克断定,这种该死的局面产生一定源于他和拉莫斯之间至少有一个人脑子有病,而这个人确定、肯定、一定不会是他。

然而,推断出拉莫斯脑子有病也不能让皮克开心多少,因为事情往往不经如人意:当你确信你的新同事精神不太正常,你却不能够采取必要的措施以规避即将到来的风险,比如将他踢出队伍,强行扭送至至脑科医院切除这人该死的脑前额叶,或者干脆点在更衣室里藏起闷棍,这种无能力为也就基本上意味着——皮克这么给法布雷加斯发短信:“我对我即将到来的悲剧人生感到绝望而又痛苦。一分钟前我还在广场上吃冰淇淋喝可乐,快活得好似一只麻雀,一分钟后一个闪电直直劈在我头上,直接把我劈进了ICU里。”

法布雷加斯没有回复皮克的短信,倒不是因为皮克的理由太匪夷所思,缺乏实现的基本条件——一个有脑子的足球运动员应该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和富含反式脂肪酸的高热垃圾食品坚决地断绝关系;而是因为一个星期前他嫌皮克给他发了太多诸如“我好紧张,我要崩溃了,你说他们到底会不会选我进西班牙国家队”之类鬼话的垃圾短信,干脆地把皮克拖进了黑名单。

(顺便一提,直到法布雷加斯终于想起来把皮克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皮克本人根本没发现到自己曾经进过这个黑名单。)

二十二岁的杰拉德皮克首次不为了干架(错了,比赛)而踏入与塞尔吉奥拉莫斯共享同一块草坪,他的内心委屈而忍辱负重,他的身体沉重而不由自主,他的意识时时紧绷,不是为了将每一个需要拦截的威胁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做出符合职业素养的迅速反应,而是为了控制自己不要在训练途中突然伸出一脚,把刚好路过的、头发乱如疯狗的临时队友绊倒在地。

这种情绪在普约尔被确认无法参加某场比赛时首次达到巅峰。当皮克拉上长袜,步伐沉重地走出球员通道,站在草坪上看到西班牙王国的国旗迎风飘扬。这个在国籍定位上较之他的一些队友有部分偏差的加泰罗尼亚人突然热泪盈眶,胸腔里生生激起一股豪气:他想要赢啊,他感到自己有一个王国等着去光复。

他看向场边的普约尔,那就是他的穆法沙*。他用余光扫过哈维和伊涅斯塔,那就是他的彭彭与丁满,而他自己,那就是被老狒狒举起来“哈库那玛塔塔”的天选之子。他必须要为这支球队做些什么,当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临时,他责无旁贷,杰拉德皮克有王位需要去继承。

然后他进球了。

后续事情发展得如此之快,皮克从狂喜中清醒,发现基本上半个足球队都跳到了他身上,而拉莫斯正在给他一个在他看来长得几乎要他命的拥抱(“天哪!他在干什么!他的发油和汗都蹭到了我的衣领上,我不踢了,救命,放我回去”)。要不是所有人都盯着他,皮克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想把拉莫斯大头向下扔在地上。

“想想西班牙。”他告诫自己。“想想西班牙!”

他来不及仔细思索自己一个加泰罗尼亚人想想西班牙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至少绝对不是为了民族的复兴和伟大富强。但他又确确实实是为了西班牙而认命地托起了拉莫斯的屁股,把这该死的宿敌抬得更高了一些,好叫他能够对着一面坐满了西班牙球迷的看台报以意义不明的鬼喊鬼叫。

当皮克离开国家队回到巴塞罗那,他断断不敢把这种要命的情绪说给任何一个加泰罗尼亚人听。入选国家队意味着皮克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他可不想继续把这个已经很难处理的问题搞得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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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的亲密接触改变了一切。皮克在国家队站稳了脚跟,无论如何,这对于这个星球上的任意一名足球运动员来说是一种肯定与荣耀。而身为国家队的固定班底,拉莫斯就像忘记自己在俱乐部是如何鄙夷巴塞罗那又反过来被巴塞罗那所唾弃,居然态度平和、正正常常地和皮克当起了队友:不但进球时要拍肩要摸头要击掌,被犯规时会跑过来一起辱骂对方球员,一起守住了后防线(甚至在后防线上挤眉弄眼,呕),共同举起了大力神杯(还亲吻了同一个大力神杯)。在胜利游行的大巴上——天哪,皮克不想提那噩梦似的经历:拉莫斯居然还要当着摄像机的面和自己抱抱,还不止一次!

“有必要这样吗?真的有必要这样吗????”皮克疯狂地扪心自问,“这个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他皇马人的尊严呢????????”

皮克试图向法布雷加斯寻求安慰,结果后者正和卡西利亚斯(又一个皇马人!!!)聊得难舍难分;他绝望地给梅西发短信,但四周聚集了太多来庆祝的人以至于信号差得谁都成了一座孤岛。眼看着已经绕车挨个拥抱了一圈的拉莫斯居然又要回来进行第二轮爱的拥抱,皮克一把拽过拉莫斯,“我们需要谈一谈。”皮克压低声音,周遭太过嘈杂,所以他几乎等于没说。

“哈?”

“我们需要谈一谈!!”皮克气急,恼羞成怒,一把搂过拉莫斯的脖子把他揽过来,冲着拉莫斯的耳朵嚷嚷。

“现在????在这里???”拉莫斯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车下欢呼的人群.

皮克点了点头。“对,就现在。”他粗声粗气地说。“在这里!!!”

拉莫斯耸了耸肩,转过身靠在扶栏上,用湿淋淋的后背和挺翘的屁股对着车外尖叫的围观群众,“好吧,你说吧。”

这不是个良好的谈话场景,但拉莫斯显得格外认真,甚至认真过头了,反而使得皮克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又怎么也没法真的说出来。

这叫他如何发难?对着一个完全沉浸在快乐中的傻瓜,更别说拉莫斯还带着傻到家的小红帽子。当那双棕黄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瞳孔里找不到哪怕一点点皮克所熟悉的疯狗般的狂躁,只有一眼看穿的“我真快乐”“我们是冠军”“我爱西班牙”。

饶了我吧,皮克暗自叫苦。如果他能够把他自己从这个叫人难堪的、不知所措的场景中抽离出来,换作他的任何一个巴萨队友站在他此时此刻的位置和立场(就比利亚吧,谁叫他刚刚转会进来),杰拉德皮克一定会公正地痛斥他的队友,“你干什么!他这么快乐!!”

因而,这个情况就变得微妙而难以界定了:一方面,出于一个巴萨人的立场,皮克想要把拉莫斯整个抡出车外;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刚刚夺冠的国家队队员,皮克不但没有合适的理由去指摘他的同事,还多少有些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庆幸:如果几米开外禁区里站的另有其人,会不会比赛就导向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在杰拉德皮克的心中,他不是没有怀疑,他甚至无时不刻都在怀疑:莫非那个在伯纳乌球场上撒泼抖狠的其实另有其人,到底塞尔吉奥拉莫斯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到底是处于一种什么目的非要和我抱抱和腻歪,他到底有什么企图,还有最重要的——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这其实就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一个皮克已经得出了答案的问题,一个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结果并且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的问题,一个后来证明了这辈子他也只能稀里糊涂瞎处理的问题。

 “所以到底是什么?”拉莫斯说。

皮克对自己说,“算了”。他决定放弃,至少是暂时放弃。“抱一个吧。”皮克视死如归地说,严肃,强硬,又自暴自弃。又伸出双臂,“来。”

这次轮到拉莫斯疑惑了,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把局面搅和得更加诡异。

拉莫斯带着满脸的“你们这些巴萨人真是奇怪”,从栏杆上跳到皮克身上,基本上也为这对被命运捉弄的宿敌未来的交往定下了调子:古怪、憋屈、有气却无处可释放、愚蠢又多少有那么一点好笑。

这天晚些时候,当那些冠军队成员的照片和视频影像被尽数po上网络,皮克的手机里塞满了各式各样对这段火热诞生的友谊的问候、奚落、嘲笑和质疑。始作俑者在几米外高唱一首劲歌金曲,调子一路跑到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眼看就要扬帆起航去向新的世界。

“啊哈。”法布雷加斯一头倒在皮克身边,看了看皮克,又指了指正试图说服拉莫斯停一停的卡西利亚斯,吹了声悠长的口哨,大声嚷嚷道,“这些马德里的伙计真不错。”

卡西利亚斯和拉莫斯双双往他们这边看过来。前者冲他们挥了挥手。后者冲他们飞了个吻。

皮克气得想把拉莫斯和法布雷加斯的脑袋一起摁进镇着香槟的冰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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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克试着和普约尔谈过这个问题,以期能从中获得一些建设性意见。他的前辈看起来完全不介意俱乐部间的龃龉,至始至终没有表现出打算把拉莫斯的脸按在草坪上摩擦的倾向,反而高度评价了对方的能力和无私奉献(哈?)。

皮克不知道普约尔是怎么做到的,他怀疑这完全是因为普约尔的人品过于高尚。这种推论对缓解皮克的烦躁毫无帮助,反过来倒有些添砖加瓦。

事实上,皮克的这种心态很好理解,因为事情往往是这样:当你含着金汤匙出生,襁褓放置在奖杯之上,又在充满爱的环境中被人好好看护着长大,那么大概率上你很难成为一个心思狭隘的小人,反而不由自主地一颗心里充满了爱与勇气,期望自己变得更好。

这个道理普约尔比他更懂,搞不好还和别的什么人达成了共识,在皮克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国家队集训时和拉莫斯大打出手时率先断定:皮克肯定不会。因而哪怕在这场谈话中皮克一定使用了一些“和他一起我情愿去死”之类耸人听闻的过激言论,普约尔也没有多说什么,更多的是阻止这个年轻人不要因为焦虑而把自己揪成斑秃。

另一边的拉莫斯,据皮克暗中观察,则更加匪夷所思。因为拉莫斯就,非常我行我素,非常拉莫斯。

非常拉莫斯意味着一旦他穿上那套让人作呕的4号球衣,他就还是那条痛击我的敌人保护我的球门的疯狗(偶尔没控制住,甚至还可能是:痛击我的敌人,顺便痛击我的球门)。当他状态好的时候,一场球下来甚至人人自危,怕死不是好足球运动员。

非常拉莫斯也意味着,他看起来完全不像皮克一样被种种人情和道义上的问题所困扰。他们在国家队培养出来的塑料花友谊如同拉莫斯养的一条狗,这会儿他一准已经把狗寄存在离家500公里的宠物店里,完全不需要关心。

纯正的马德里主义者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位在诺坎普球场上嘘声一片还能做出挑衅行为的球员,好一个安达卢西亚人,极端的马德里主义者才差不多够意思,管你对面来的是不是我的国家队队友,我想推你的胸就一定不会扶住你的肩膀,我想要断你的球就必定会铲翻你的脚踝。

彼时拉莫斯剪短了头发,蓄起胡须,看起来沉静不少。当他们在球员通道里遇上的时候,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咬起耳朵,“我不想和他打招呼。”

法布雷加斯翻了个白眼,“挺好的。”他说,“他看起来也不想搭理你。可能他正在计划要把我的肺铲到看台上。”

皮克任由自己想象了一会儿法布雷加斯对着场外喷血的惨状,小小地打了个寒颤。但当他盯着面无表情地拉莫斯看了一会儿后,他也只能表示法布雷加斯说的不无道理,“别怕,我会保护你。”

倒是卡西利亚斯客客气气地问候了他们,并祝他们好运。

比赛结束时,卡西利亚斯甚至还真诚地向他们道再会,并期待下次相见。

“真是完美的对手啊。”皮克感叹,话音未落,却被跟在卡西利亚斯后面的拉莫斯撞开手臂擦了过去。“让开。”

“下回见啊!!!”皮克对着拉莫斯的背影喊。虽说他一点也不期待下一次。但是他就是想气一气拉莫斯而已。

“你还不如发两条推特。起码不用担心他从马德里飞来揍你。”法布雷加斯冷眼看了一会儿拉莫斯如何在原地踟蹰并最终被卡西利亚斯囫囵拽走,皮克险避过一次斗殴。

“谁叫他输不起。”皮克嘘了一声,突然发现瓜迪奥拉站在通道的另一边,吓得甩着毛巾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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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再见的时候,显然,拉莫斯又把他500公里外寄存的狗领了回来。

皮克尽量平心静气地站在大巴前回应拉莫斯没完没了的“几点的航班”、“状态如何”、“家里人都还好吗?”,而不是一巴掌拍在对方的额头上,让他闪开不要挡道。

实话实说,皮克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挫败,哪怕算上在老特拉福德球场对着饮水机发呆的经历。拉莫斯表现得如此反复无常,左右切换着他高度二元化的态度,不禁叫皮克对人际交往的真实性和复杂程度产生了深深质疑,这多多少少损毁了他多年在社交上建立起的对自己人格的自信。

按照常理,皮克并非不能理解一个社会人身上应该具有的灵活社交属性,他良好的家庭出身甚至让他较之常人更加能够欣赏这种社交属性。与功利主义和勾心斗角无关,这是一个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为了生存而具备的技巧和品德,只因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并非全部为你的人生而准备,机缘巧合也不单单为你而展开,你必须去调整自己,去学会适应。

但现在拉莫斯的反应已经远远超过了皮克所能理解和接受的普世社交法则。或许,卡西利亚斯的态度对皮克来说算一种技巧,普约尔的态度对皮克来说也算一种技巧,但拉莫斯的反应决计不能算作一种技巧,而更像是两本已经写好的戏码,他将视身份的改变而强行切换剧本,并强迫皮克同他一起把这出戏演下去。

这便是这场戏码最为让皮克不适的地方——我凭什么要陪着你演,在我已经知道你在演的时候。

反复对自己发问毫无意义,基本上皮克在2010年就得出了这个道理,但2012年俨然已经过半,他还在死磕在上面。

诚然,皮克确实可以把它搁置起来,在见不到拉莫斯的时候。但一旦拉莫斯出现,就不行了,他不得不开始和自己的再次缠斗。

当然这事儿皮克做得十分隐晦,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几乎不为人知。事实上,也确实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为,如果真要去计较这种欲语换休的疑惑和纠结,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对于大多数极端的感情而言,纠结和计较永远是它们萌生的第一步。

而当哨声吹响,最后一场比赛定格在比分4:0,皮克看见拉莫斯抱着自己的侄女大摇大摆地从身前跑过,小姑娘甚至还冲他眨了眨眼。皮克情绪复杂,一方面为了西班牙的胜利和再次胜利,一方面也为了自己。即使再怎么计较出处,他的名字也将永恒地写在西班牙黄金一代的历史上,就在拉莫斯旁边。他的出生地和信仰注定了他的喜悦不能像别人一样纯粹。

凌晨三点,拉莫斯在一张沙发下掰着皮克的脸,湿润的眼睛瞪着他,醉醺醺地向他发问。“杰拉德皮克,你为什么不高兴。”

拉莫斯喝多了。皮克还没有。抽离出几小时前成功卫冕的狂喜,微醺的状态叫他血液循环和大脑活动加快。

皮克思考了很多事情,在拉莫斯出现之前,他根本就不算作一件。但他出现了,他就只能算作唯一一件。

不等皮克回答,拉莫斯又说,“可是你应该高兴。”

他不会懂,所以我不需要告诉他。皮克心想。所以他姑且这么回答,“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狗屎。”拉莫斯说。“你为什么不高兴。”

“你喝多了。”皮克说。“我觉得你应该去睡觉。”

“我不。”拉莫斯立起上半身。他探出沙发靠背,长长地叫了一声,“皮克不高兴!”

这或许是间休息室,也可能是为他们庆祝夺冠而紧急收拾出来的早餐厅,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当所有人都只是想开香槟庆祝的时候,在车库还是在盥洗室并无区别。

“再给他喝点。”皮克听见有人在喊。“别给他加冰!”

拉莫斯缓缓降落,手里多了瓶酒,“给你。”他笑嘻嘻地坐在皮克肚子上,并对着陆地点一无所知地催促,“快喝。想想西班牙!”

想想西班牙。

于是皮克明白了。一切都明了了。在此之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很多,甚至在极大可能性上,所有西班牙国家队的队员,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等待加入;不管是巴萨、皇马,还是马德里竞技,他们都懂得这个道理。

想想西班牙。想想西班牙是拉莫斯切换自如的古怪态度的全部动机。当他胸前佩上国旗,他就是伊比利亚半岛上最爱国的男子,在塞维利亚没有一位王子可以和他相比,安达卢西亚的罗马空气为他的额头镀了金。如果说皮克不喜欢拉莫斯,那么拉莫斯也未见得有多么喜欢皮克。但只要为了西班牙,这些基于立场上的困扰都可以搁置不谈。

但现下里还有一个问题,皮克接过那瓶酒。诚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他没有醉,也没有完全被喜悦所捕获,他直直地看进拉莫斯的眼睛,“为什么我要想西班牙。”

皮克相信那些关于加泰罗尼亚和他政治立场的言语一定传到过拉莫斯那里,即便没有,伯纳乌看台上的谩骂也会让拉莫斯一知半解。皮克不相信拉莫斯没有一次不曾怀疑,因为有些时候,皮克甚至会怀疑自己。当拉莫斯放心冲入前场,把皮克一个人放在身后的时候,他究竟对自己的队友怀着多少程度的信赖,相信皮克会真的对西班牙忠诚,又对自己忠诚。

拉莫斯眯起眼睛,嘴唇上下轻触,突然吐露出一个小小的、了然的、羞涩地笑意。 “噢杰拉德,难道你不是一个为了自己的人吗。”

这想法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地直接突破意识层面的理性选择,强悍地超越了立场的选择和情绪的对撞,全然没有给予皮克任何怀疑的余地,像一把楔子,又如高速旋转的螺旋直扎内心。他终于能够真正理解。

为了西班牙也好。为了加泰罗尼亚也好。为了皇家马德里也好。为了巴塞罗那也好。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自己。他们选择不了自己的来处,但他们永远可以选择自己的归处,选择为谁而战,选择和谁交好。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最无私的利他主义者,也一定能从中获取到什么。他们唯一的判断标准和行为准绳叫做:为了自己。

皮克用牙咬开酒瓶盖,没留意这到底是瓶啤酒还是烈酒,一口将整瓶酒尽数灌进胃里。

“我是为了自己吗?难道你也是为了自己吗?你的西班牙呢?”他说。

“我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 拉莫斯梦游似地说,“这冲突吗。”说完,他一头栽下,埋在皮克的前胸,立刻睡着了。

如果皮克在清醒的最后两秒把手插进了拉莫斯的头发里反复摩挲,那一定是因为酒劲上来了,而不是他为自己的茅塞顿开而感到这人可能还不错。

在返回巴塞罗那的大巴上,皮克收到了拉莫斯发来的短信(这个人居然在他的通讯簿上!)。

“你是不是揪我头发了。为什么我秃了一块。”

皮克想了想,确信他的国家队时间已经全部结束,可以把狗送到宠物店,并拿出写着“俱乐部专用”的剧本。于是他姑且回复到,“我对此不发表评论。不过我可以发一条你的早秃似乎预见了皇家马德里下个季度颗粒无收的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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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赛季,除了没有当众大打出手,全西班牙厕纸媒体期望他们干的所有事情他们都干了。非常完美。

“你俩是有默契还是怎么的?”哈维在休息室里大声抱怨,“你快三十岁了!成熟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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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24日,皮克和拉莫斯再次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

早晨是一点点来临的,拉莫斯瞪着远方微微泛起来的一点点白啐了一口,“槽,冷得叫我开始怀疑人生。”

皮克用脚把酒瓶拨给他。“看来今天晚上你还没有怀疑够。”

皮克的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就压在拉莫斯的脖子下面。很难说他们保持这个姿势有多长时间,但一开始夜幕中确实群星还在闪耀。

“这像回到过去。”皮克听见拉莫斯长长的叹气。

“什么?”

“过去。多久了。八年前?大概吧,在德国。你在哪儿?英国?”

“在我家的电视机前面。”皮克说。

“看见我了吗?”

“可能没有。你咬人了吗?可能他们会多给你两个镜头。”

拉莫斯喷笑。“你嫉妒了。”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皮克不说话了。

“不算是坏事情。至少你赶上了。”拉莫斯说。他伸手捞起皮克踢过来的酒,对着瓶盖咬了一下,突然发现是个旋口。

他拿着酒,满脸都是懊恼。“你他妈一定在逗我。”

皮克用拉莫斯压住的那只手把酒接过来,拧开了。他没有把酒重新递给拉莫斯,反而自己喝了一口,“赶上了什么?”

“什么赶上了什么?”

“你刚刚说的‘至少我赶上了’。告诉我,我赶上了什么?”

“你不知道?”

“说给我听。”皮克晃了晃酒瓶,“还有半瓶。”

拉莫斯一脸恼火地拍了一掌皮克蜷曲在沙发上的大腿,“最好的时候。幸运的家伙,你赶上了最好的时候。”

“我才二十七岁。”皮克说,“刚刚二十七岁。如果非要我说,你也算不上老。”

“这是只关于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吗?想想西班牙吧。”拉莫斯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不该这么说话。”皮克平静地说,“说点高兴的,快乐的,充满希望的,符合你年龄的。你不是没有输过。你也不会只输这一次。上一次你输的时候,你铲翻了我的队友,你打了我的队友,你冲裁判吐口水,你拿到了一张黄牌又追了一张红牌,西甲历史上没人能比你更滑稽,可是你还是回来了。”

“闭嘴。”

“这事儿和西班牙无关。和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无关。谁都知道后面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其他的时刻,但你动摇了,你只想到你自己。”皮克说。“不过,这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我能理解。”

“怎么着,这个时候你不记得自己是个加泰罗尼亚人了?你终于能够和我感同身受了?”拉莫斯红着眼睛瞪他。

“我一直都是个加泰罗尼亚人。”皮克说,“但这没有什么不好明白的。除非你是个傻子。”

拉莫斯往沙发靠背上仰了过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皮克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笑,但他并不认为这有多么难堪。如他所述,他能够理解拉莫斯对得失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惶恐,是因为他共享着同样的痛苦与惶恐;他觉得拉莫斯是个傻子,那也是因为杰拉德皮克自己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这个瞬间不亚于2012年那个在欧洲杯的和解之夜,只是这次他们没有一个人将要睡去。

皮克心想,这天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这一天过于漫长而又难熬,又着实和过去的每一天、未来的每一天都别无二致。

“喝了你的酒。”拉莫斯说,“然后过来亲我。”

“那我应该为西班牙操你吗?”皮克说。

“放屁,你是为了你自己。从来、从来、从来都是为了自己。”

当他们一同倒在沙发上,皮克不得不承认,这感觉还不错,而且有极大的可能,自己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能恨拉莫斯。

他们共享了这么多荣誉,又品尝了这么多哀愁。浅显的爱与恨已不足以描述万分之一的感情,苦涩的是对祖国的认知和对自身命运的无能为力,黄金的时代终会落幕,时间的脚步不为任何人停留。

他正视了自己本身,正视了身处的世界。尽管他对自己身披西班牙的战衣依旧情绪复杂,他的民族依旧还在抗争,但他们所有人,他自己,拉莫斯,他的国家队队友,他的俱乐部队友,他的死敌,面对命运,面对自己内心的归属,没有人应该回头,没有人可以逃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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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2018年7月1日的卢日尼基体育场球员休息室。

“别笑了。”拉莫斯压低声音说,“你看起来像个精神失常的变态。你还好?”

“还行吧。”皮克说,“你看见他们门上的弧线了吗?”

“什么意思?”拉莫斯用肘部捅了他一下,“你分心了?”

“我没有。”皮克说,“我就是看见拱门了。”

“专心点。”

“不用你说。”皮克说。“不过我倒是真的有个想法,之后我会和你谈谈。”

“什么。”拉莫斯狐疑地盯着他。

“我想喝可乐。”皮克大声说。

突然间,更衣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朝着他们看。

“闭嘴。我会给你买零度的。” 拉莫斯说。“你用来洗澡都行。”

“噢。”更衣室里一阵呕吐声。“拜托!!!!”

“零度可乐那他妈不是真的可乐!!!”皮克愤怒地把毛巾扔在地上。“我用人格,用名誉,用我的球鞋发誓,那是地狱来的骗子。”

“我建议你告诉可口可乐。”布斯克茨说。

“我建议你告诉可口可乐。”伊斯科说。

“我建议你告诉可口可乐。”阿尔巴说。

“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迭戈科斯塔说。

“喂!!!”众人大声嘘了起来。

 “走吧。”拉莫斯说。

他站起来,把外套扔在地上。

他们叠在一起,为了荣誉的延续,为了理想和汗水,为了爱和理解,为了西班牙,为了加泰罗尼亚,为了自己。在任何时代,人生来就是流淌着求胜欲的战士。

 “加油。”“加油。”“加油。”

突然间,有一只手触在皮克的手背上。很轻,点了一点,在孤注一掷的热情和响彻整个更衣室的呼喊中几乎难以察觉。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了。

皮克抬起头,看见伊斯科身边的拉莫斯,冲他眨了眨眼睛。就像站在诺坎普球场草坪上对方球员,试图用肩膀把他顶到一边。

“走吧。”拉莫斯挺直身体,拍了拍手。“走吧。”

虽然获得的多,未知的也多啊。

杰拉德皮克跟在赛尔吉奥拉莫斯的后面,穿过了拱门。

End


注释:

文中提到的几个时间节点

1.2018年7月1日 即俄罗斯世界杯1/8决赛 西班牙被俄罗斯淘汰。

2.2012年的欧洲杯之夜 西班牙成功卫冕

3.2014年6月24日 即巴西世界杯B组小组赛第三十五场 西班牙3:0澳大利亚 小组惨遭淘汰


本文的一个番外:二十当头


一个同cp的幻想型故事:科尔多巴


拱门之前取自丁尼生诗歌《尤利西斯》中的:

“我和同僚们共饮战斗的欢欣,

在遥远而多风的特洛亚战场,

我自己是我全部经历的一部分;

而全部经验,也只是一座拱门,

尚未游历的世界在门外闪光,

而随着我一步一步的前进,它的边界也不断向后退让。”

写到一半的时候皮克宣布退出国家队,我紧急地对内容稍微做了一些调整。

我看过虎扑的一些评论,比较公认的看法是,皮克和拉莫斯是难得的经历过所有荣誉加身的球员。

而我比较在意的一个点是,当人回望过去,发现自己的人生在开端时就已经到达了巅峰,到底是什么感觉,又该如何面对以后。

《尤利西斯》的结尾几乎不像个结尾:

尽管已达到的多,未知的也多啊,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

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

去奋斗、去探索、去寻求,而不屈服。


穿过拱门是我对他们最大的祝福。

本编辑累毙了,已无力再battle,请妹自己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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